笔趣阁 > > 赤沙海图 > 中秋(下)

中秋(下)(2 / 2)

“你怎么来了?”陈又骞动了动嘴角,脸上压顶的乌云微微散开,尽管那神色依旧严峻,声音却是温和

又小心的。

“子坚不是说了么,我下午遇到他了,答应他过来吃饭,”任正翕落落大方立在门口,以平日中最普通的语气说道,“陈兄守在这里,难不成这晚饭又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闭门羹?我都吃腻了。”

陈又骞颇为头疼地侧身让开,看着任正翕好不见外地走到小院子中,半晌开口轻声问道:“先生和师母他们怎么样?”

“我爹兴致不高,喝了两口粥望了眼月亮就早早歇下了,我娘也就跟着回房休息了,我陪他们聊了片刻,”任正翕答道,随即若无其事地回头扫了陈又骞一眼,放低了声音说道,“其实我原本也没打算来,只是有点不放心,过来点个卯。”

陈又骞浅浅抿了抿唇,心中想道:“看到我完好无缺站在这儿,这小崽子就能放心了?”

“来来来,任先生坐!”杨子坚不知从哪里鼓捣出来几盏奶白色小蜡烛,绕着小院中的石桌摆了一圈,划开火柴悉数点着了,橘色的小火焰暖洋洋的。他手忙脚乱地码好蜡烛,又慌里慌张地跑到厨房,出来时一手托着盛了好几只橙红泛金的大闸蟹的瓷盘,另一只手端着个古铜色的器皿,上面叠放了好几块金棕色的小月饼。

他放下盘子,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说道:“这是阳澄湖大闸蟹,五宝送来的,我去买的那醉蟹这就端上来,哎?是不是还没有主食?那我去煮碗阳春面得了,二爷你们吃点吗?”

陈又骞一言难尽地皱了皱眉,斩钉截铁地拒绝道:“不。”

杨子坚浑不在意地溜达回了厨房,任正翕则坐在了在石凳上,看着陈又骞到小院一侧的水池洗了手,挨着自己坐下,抬起手拎起一只红彤彤的螃蟹,轻车熟路“咔”的一声轻轻掀开外壳,露出乳白色的蟹肉、褐色的肺丝和澄金色的黄——这是只母蟹。

陈又骞从桌角拖过一个小瓷碟,没抬眼皮地倒上薄薄一盘底的醋,又捻了点姜末,取了小匙,将螃蟹肚子里面的黄与零星蟹肉挖出来,分毫不差地打到小碟中,然后慢悠悠地推到了任正翕的面前:“尝尝。”

任正翕不禁一怔,继而夹着点喜出望外地问道:“给我的?”

陈又骞的下颌微微绷紧,他点了点头,却没有看任正翕,从衣袋中抽出条手帕来自顾自地把沾在指尖的水珠并醋的酸甜与蟹的腥味一同抹去了。

蟹肉很鲜,蟹黄很酥,浸在姜丝与甜醋中愈发可口入味,任正翕心满意足地品了一点,便忍不住笑着揶揄道:“还真是不枉此行,你小时候都没有这样伺候过我。”

“少费心思挤兑我了。”陈又骞抬眸深深看了他一眼,淡淡一哂,别无他言。沉默许久,他径自起身回了卧房,很快又出来,指间夹着一支黑色钢笔和几张牛皮色的方形便笺纸。

“这是什么…”任正翕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只见陈又骞将便笺放到石桌上面,弯下腰扬手握着那只黑色钢笔在纸上写下些什么,任正翕汲汲营营地从他的指缝间搜刮着他笔下的内容,是一长串字符带上几个数字,似乎组成了一个详尽的地址。

“这是我在上海常住的地址,”陈又骞便伏案写着边低声解释道,“待几日后你接先生到上海,若遇到什么麻烦,可以去下面的另外几个地址找我的朋友,他们都靠得住…我需要先去南洋那边料理公司的事务,然后才能回到上海找你…你们...等着我,嗯?”

陈又骞搁下笔,捻起那张柔软的便笺递给任正翕。陈又骞的字比少年时潦草了许多,但笔锋仍然遒劲有力,大有卧虎藏龙之势,便笺上写了三个地址,按他的说法,第一个是他自己的住处,另两个是他朋友的。任正翕仔细看了一下,发现其中有一家小书店,好像是墨绿色招牌,离同济非常近,他多次经过但从未光顾。

“你这样如同寄养宠物啊,哥。”任正翕收下那张便笺,扯着嘴角没太用力地往上努了努,随即话锋一转问道,“既然回南洋,什么时候动身?”

“唔…后天。”陈又骞回答的同时细致入微地观察着任正翕的表情,却怎么也望不出什么多余的喜怒哀乐,那人的脸似乎就是莫奈的调色盘,所有的色彩都混合得朦胧而恰到好处,他只好心虚地找补道,“这次不会去太久,一个半月就回来了。”

“哦,是么,”任正翕无动于衷地平静回道,“我还以为又是一个十年。”

陈又骞自知理亏,也就不打算再去分说狡辩什么——他这般生意场上口若悬河舌战群儒的角色,到了这种家长里短上,那三尺不烂之舌愣是完完全全地整个打了个蝴蝶结,别说开出什么奇珍名花,就是连被沸水烫都叫唤不出来。

“倘若是我不上赶着过来,陈兄是不是连这种敷衍都不屑于给我?”任正翕见这人一副“不听不说不解释”的放任模样,气不打一处来,抽出方才那张便笺在空气中稍稍晃了晃,语气仍是格外舒缓平和的,简直像经验十足的审讯官,循循善诱,再一口把犯人拆吞入腹地诘问道,“是不是又打算不声不响地一走了之?陈兄为何就那么偏爱这种无聊的戏码?”

“…你别这样,”陈又骞双眉微拢,眉间蓄起的并非是怒不可遏,反而是无能为力,他站在任正翕面前,举高临下地注视着任正翕的眼睛,似乎要把那琥珀色瞳仁看个彻底,然后他缓缓抽气,一板一眼地回道,“不管你今天来不来,我在离开之前肯定会告诉你的,地址也早就想给你留下了,我回到上海一定会去找你,咳,你也知道,我不喜欢矫揉造作无病呻吟那一套,也没心思装模作样,只是这次…”

“这次就顾全大局地先再瞒我一次,是吧?”任正翕直接打断道。他即使是语出不善,脸上的神情仍一点也不受波及,眼角依旧缀着点春风似的笑意,却更让陈又骞如临大敌。

“哥,我早就不是那个冲动不计后果的十五六岁小孩了,”任正翕仰着头看着陈又骞,从陈又骞的角度望下去,似乎月光泼在他的脸颊上又会滑下来似的,他眼尾的笑容淡了,那笑里藏的刀也就乖乖收了回去,他小声开口说道,“别把我当累赘,好不好?”

这句话没有了之前的咄咄逼人,轻得好像不愿意让别人听见的夜半呓语,他自己不生气了,倒是让陈又骞心疼起来了。

陈又骞深深吸了口气,静静地凝视着任正翕,丰满的月华在那人眼里打转,像个金色的小漩涡,好半晌,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向前探了探,轻轻兜到任正翕的脑袋后面,蜻蜓点水地蹭了一下那人的头发,苦笑着说道:“大少爷,我哪儿敢啊?”

任正翕倏然一悸——他还小的时候,表面看上去乖巧懂事、内敛安静,实际上撒泼耍赖样样精通,时常折腾的陈又骞一个头比两个大,想要一棒槌打死这见人下菜碟的小崽子,每每这时,陈又骞就**阳怪气地称他为“大少爷”,再附上几句无关痛痒的风凉话。

也不知陈又骞这苍然如刀刻的嘴多少年没有说过这个词了,难怪听起来那么蹩脚。

任正翕正欲说点什么嗔哆他,杨子坚却在此时好巧不巧地抱着一大碗热汤面从厨房中晃晃悠悠地出来了,见到院中此情此景当即吓得屁滚尿流魂飞魄散,差点手一哆嗦砸了自己今天的晚饭!他倒是一瞬间腿脚灵便了起来,也不乱晃了,飞也似的遁入一团夜色中,那张碎嘴子还不临了忘嘱咐一句:“咳…二爷你们慢慢叙、叙旧…我、我找个地儿吃饭,不打紧…醉蟹还在厨房里面哈...”

任正翕:“…”

陈又骞:“…”

什么花前月下诉衷情,全被这个二百五给搅和了

陈又骞反应过来了似的颇为非礼勿近地向后退了两步,任正翕便起身站了起来。他望着杨子坚那战战兢兢的模样,“啧”了一声,饶有兴趣地感叹道:“你竟然还会认识这种人,不可思议啊。”

“他当年在码头上混,帮我运了三五次货,算是个面熟,后来他们那个小帮派内部分裂,被别的帮派接管了,他一个冒着傻气的二愣子让人家欺负得够呛,我本来觉得他活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打算插手,结果他自己跑了找我了,”陈又骞讲到这里,忽然停了一下,似乎在回忆什么惨不忍睹但引人发笑的场景似的,“他在我那涕泗横流地说着自己的艰辛不易,还把我夸得天花乱坠...没忍住动了恻隐之心,不过现在看来确实是一大败笔了。”

“败笔?”任正翕撇了撇嘴促狭一笑,说道,“像你这种什么事都憋着不说瞒天过海,以为自己《三十六计》读得怪不错的人,就欠跟着个话痨镇着。”

任正翕并没有什么圣人气度,说他不妒忌这十年来一直陪伴在陈又骞左右的杨子坚,那是不可能的,但想到这个直来直去的话痨二百五多少给陈又骞带去了点世间烟火与凡俗琐事,就又觉得这样也挺无可厚非。

陈又骞转过头来盯着他,心想道:“这小兔崽子这么多年肉没怎么长,嘴皮子倒是厉害了不少。”

任正翕大概猜到了这人在暗处没说什么好话,只是释然一笑道:“不同你聊这些有的没的了,我回家了。”

“回任府?”陈又骞不知为何心里有一丝压抑着的情不甘心不愿,便一语带过地问道,“这就走?不再坐一会儿了?”

“得了吧,哥,你都困得眼皮打架了,”任正翕的目光扫了一下陈又骞的双眼,陈又骞的眼睛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眨了眨,他的眼皮本来就厚,但深邃而不笨重,此时的倦意沉甸甸地粘在上面,眨眨眼上下能差出去半拍,睫毛像鸟的翅膀一般在空气中划出一道轨迹,“而且我还得回去照看我爹,他今天身体不是很舒服,我担心又有什么事。”

“…”陈又骞片刻无言,然后踱步到衣架旁拎起了自己的风衣披上,沉声说道,“走吧,我送你。”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