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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上)(2 / 2)

“唉,陈二爷这么多年也不经常提起他父母的事情,我还以为他不甚在意,”杨子坚不知是惭愧还是做贼心虚地眨了眨眼,缓缓叹气道,“细枝末节什么的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敢问,还以为他早就放下了呢。”

任正翕这次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柔和地说道:“杨先生不用在意,他这个人就喜欢把伤心事藏着掖着,平生最信奉的话就是’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迹’(1)

。”

杨子坚这个码头边上长大的二百五自然是没听懂任副教授旁征博引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他明察秋毫地察觉到任正翕语气中那点嗔哆的意味,便顺水推舟地抱怨道:“任先生说的即是——二爷这脾气太阴晴不定,还什么都不说,活像只尾巴隐形的大猫,迷迷瞪瞪不明不白地就踩着了他老人家的大尾巴!唉,惨啊!”

任正翕略略带着些狡黠地垂下眼眸,含笑低语道:“脾气是差了点,不过我倒知道一个让他现形的方法。”

“愿闻其详。”杨子坚浓眉下那眼睛霎然一亮,赶快忙不迭地说道。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任正翕那双眼弯弯的,像盈满一湾山泉,让看着这双眼的人不禁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就是在陈又骞马上要生气的时候叫他一声’哥’,便可化险为夷了。”

杨子坚闻言呆滞了数秒,脑海中不知何处如笋尖似的冒出一个小小的声音:“我怎么觉得任正翕在蒙骗我…?”

旁边另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附和道:“这个妙计似乎只适用于任少爷自己吧…?”

这时候杨子坚内心世界的统治者,鞭笞天下的大人物终于被这群阿猫阿狗惹烦了,怒气冲冲地一声令下:“去他娘的’蒙骗’’适用’,再不起来革命我就被陈又骞那混账玩意儿折腾死了,没脑子的废物点心,知不知道唇寒齿亡,知不知道巢毁蛋破(2)?!死马活驴都给我试试再说!”

于是杨子坚讪讪一笑,回道:“多谢这位少侠,我回去试一试。”

任正翕倒是热心又谦逊地应道:“杨先生不必客气。”

杨子坚半发自肺腑半自欺欺人地觉得自己拿到了绝世锦囊,便一下子福至心灵地回想起前几日陈二爷似乎因为自己没把任正翕请回院而颇有不满,就又开口说道:“待任先生一会儿买完这临江月的佳肴,不如随我到二爷那小院休憩片刻?”

任正翕脸上挂着的笑僵了一瞬间,然后慢吞吞地答道:“呃,我一会儿要早点回家先安顿好家父,要不然…晚上的时候再登门拜访?”

“无妨,随时欢迎任先生。”杨子坚表面上宽厚平和地说道,实则心无波澜地想着,“你什么时候来都没所谓,只要我仁尽义尽不挨骂就行。”

杨子坚无所谓,但是陈又骞就很有所谓了。

此时的陈又骞还不知道杨子坚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已经暗搓搓地替他邀了客,正心无旁骛地立在落雪坡下那个岌岌可危的小破祠堂中,焚香祭拜陈家先辈。

陈家自明朝末年便经营药材生意,可谓是赫赫扬扬的草本世家,当年乾隆帝七下江南时,不知陈家带着那群盐商典行一泻汪洋地捐了多少两银子出去,只可惜后来洋鬼子带着一堆白花花绿莹莹的粉末圆片踏足华夏九州,中医穷途末路,做药材生意的也就日复一日地败落下去。

好在后生争气,高瞻远瞩地下了南洋,在东南亚那边注册公司仿照西洋人开了个药厂,用无人问津的本土的药材,制的都是那些清凉膏、万金油、止咳润肺枇杷露等小药,虽利润不算诱人,但销量可观,在华侨、国内甚至洋鬼子那里都很受欢迎。

陈广恩当年衣锦还乡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请邵阳府最好的瓦匠师傅重新修正了一番惨不忍睹的家祠,即使到了现在门梁上雕刻的小兽依旧朱红翠绿、栩栩如生,仿佛这里有绵亘千年的香火气。

而不是只剩下掰着一只手就能数过来的寥寥几人,甚至还包括了陈又骞自己这么一个十恶不赦的浑蛋。

浑蛋陈又骞熟稔地点燃三支暗紫褐色的香,将它们并排夹在右手食指与中指之间,随即左手环过这三根香,拇指围拢,趁着它们还未燃着时飞快地向上一捋,

那三缕溶雪似的白烟就紧跟着他的左手流了出来,且烟线不会散,俨然是三条端正的白丝。

这是岁柏香,以柏木子发酵制成,是陈广恩生前最喜欢的一种香。

陈又骞的视线越过三缕白烟,稳稳地落到那黑木家谱上,那上面“陈广恩”与“陈广山”挨得那么近,就好像他们二人真的是紧密无间情深义重的一对好兄弟一样。

陈又骞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在心中轻轻对自己说道:“人间荒唐。”

说罢,他敷衍地拜了一拜,便扬手将那三支香丢进面前檀木翘头案上的青灰色小坛中,只是放手时那力道,好像是为了狠狠戳瞎某个人一般。

然后就那么转身走了。

他轻车熟路地顺着一条荒草丛生的古栈道,走到了坡顶。落雪坡顶非常广袤而平坦,似乎真的是上帝心慈手软地送来一片雪落无声的寂静山岗,来安葬慰藉那些庸庸碌碌的亡魂。此时的阳光很盛大,不偏不倚地洒在落雪坡的每一块石碑、每一束野草上,本身就有点枯瘦黯淡的野草在阳光下几乎映成了一片雪白,好像真的落了雪。

陈又骞悄无声息地缓缓走到他父母的墓碑前,看到底下散着一捧细碎的小白花,还有尚未褪去的酒渍,大抵是某个故人已早早来过,又不敢声张地匆匆离去,只肯留下些鸡零狗碎的安慰。

陈又骞伸出手,极轻地落在陈广恩的墓碑上。即使秋季的天气仍有些燥热,那黑色大理石仍然凉得冰锥般刺骨,陈广恩的遗像是他年轻方要出海时的一张照片,眉目浓郁,丰神俊朗,那么端正而直勾勾地注视着陈又骞,眼底的话语呼之欲出。

但陈又骞不知如何应答。

他只好微微偏头看向旁边的墓碑,那是他母亲的。

母亲是个沉静内敛的人,她总是习惯于一言不发地打点好所有事情,以至于陈又骞对她的记忆竟有些淡薄了。她并不是倾国倾城的长相,但素净得如一尊美妙的雕塑,陈又骞那薄唇是随了她的。她唱歌意外地好听,在曾经那些难眠的长夜,陈又骞总是不自觉地回想起她为了哄他睡觉柔声哼唱的那些歌谣。

陈又骞茫然地闭了闭眼,那绵长的吴越歌谣逐渐清晰起来,连带着那软绵绵的被窝,那稳稳搂着他的手臂,以及一丝恬淡的草药味道。

陈又骞睁开眼睛,雪白的阳光刺得他发晕,双腿蓦然一软,脱力地跪了下去。

起风了。野草随着风肆意妄为地簌簌地响着,却又拼凑出某种此起彼伏的音调,像悲歌,也像嘲笑。

许久许久,风才渐渐住了。万籁俱寂之中,陈又骞一字一顿地说道:“爹,娘,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