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上,北平的晨雾像浓稠的牛乳般裹着街巷,徐慧真扶着朱漆廊柱,指尖触到柱身斑驳的裂纹。院角的石榴树枯枝在寒风里簌簌作响,几片残叶打着旋儿飘落。她攥着绣帕的手突然青筋暴起,胃部一阵翻涌,“呕 ——” 酸水溅在结着薄冰的冻土上,惊飞了檐下正啄食米屑的麻雀。
“徐掌柜!” 杨婶端着搪瓷缸从厨房追出来,缸里的姜汤还冒着热气,“您这晕船似的吐了三天了,莫不是......” 话音未落,西厢房蓝布帘子猛地被掀开,秦淮如攥着个青花瓷痰盂冲出来,发间银簪的流苏随着脚步剧烈晃动。她昨夜赶制的识字课本从袖中滑落,纸上 “男女平等” 四个字被露水洇得发皱。
两人隔着晾衣绳上飘扬的蓝布床单对视一眼,那床单上还残留着浆洗标语旗时的红色染料。徐慧真突然抄起门廊下的捣衣杵,杵头沾着的红旗布碎屑簌簌掉落:“小石头!把你哥......” 话到半截又咽回去,“算了,他这会儿估计刚过杨村渡口。” 远处传来扫盲班孩童的朗读声,“人 —— 民 —— 当 —— 家 ——” 音节被晨雾揉碎,散在结霜的青瓦上。
协和医院角门的铜环还挂着冰棱,徐慧真和秦淮如攥着皱巴巴的化验单走出来。阳光穿透琉璃瓦的缝隙,在两人脚下投出交错的影子。“徐姐......” 秦淮如把化验单往绣着并蒂莲的荷包里塞,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卫生训练班那边...... 我就先不去了,等把孩子生下来......”
“去!凭什么不去!” 徐慧真突然抓住她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衣袖传来。她望着街角正在粉刷 “妇女能顶半边天” 标语的女工,语气斩钉截铁,“红党正是用人的时候,你看那墙根下识字的大嫂,以前连自已名字都不会写!现在抓住机会,后半辈子就有着落了。” 她压低声音,指着远处匆匆走过的女干部,“昨儿军管会王大姐说了,训练班结业能进妇幼保健站,吃公家粮的!”
秦淮如望着自已还未显怀的小腹,声音发颤:“可我大着肚子,...... 行吗?” 风卷起她鬓角的碎发,露出耳后被扁担磨出的老茧。
“怎么不行,”徐慧真拽着她往胡同里走,“又不是让你大着肚子下地干活,坐教室里上课总不会累到哪里去。你当那些戴八角帽的女干部都是黄花闺女?上回给咱们讲课的林医生,怀里奶着娃照样教产钳用法!再说了,你上的还是医学训练班,老师都是医生,你怕啥?你不会是担心天佑......”
“那倒没有,当家的挺开明的,他支持我上学。”秦淮如有些不好意思,“我就是担心,万一训练班看我怀孕了不同意收我怎么办?”
“那就先别说,等显怀怎么也得两三个月以后了,再遮掩一下说不定训练班都结业了。就算几个月后被发现了,咱东西已经学到手了,位置也占下了,生了孩子再上班就是了,红党不是那么不讲理的政府。”
秦淮如想了想,总算放下心来。路过黑芝麻胡同时,晒衣绳上飘着新染的灰布军装。扫盲班的朗读声从四合院里飘出来:“妇——女——解——放——”徐慧真突然驻足,指着门洞里穿蓝布旗袍的姑娘:“瞧见没?原先八大胡同的翠喜,如今在夜校当助教。上个月她给接生婆上课,把老嬷嬷的‘撞喜’说法驳得哑口无言。”
徐慧真感慨的说,“现在红党办扫盲班,开什么生理卫生课,多好的事呀,以前女人生了病都自已藏着忍着,怕丢人怕花钱,更怕人指指点点说不检点。上了那课才知道,哪有什么不检点,都是正常现象,没什么不能见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