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海的时候, 宗意时常与步陈拆招,她以前的对手只有臭老头, 虽说尉迟恭刀法绝伦, 对江湖各派的武学如数家珍,但奈何为人极其不正经, 一半的时间不是在戏耍她,就是单方面虐打她,更多的时候会让宗意自己去研究刀法, 美其名曰“修习刀法,知道的多不如砍的多”。
而步陈则会在犀利刁钻的角度给宗意点拨,每每一言便让宗意醍醐灌顶, 两人经常打得天昏地暗。但步陈自小便天赋秉然,与宗意的对决自是他胜的多, 何况他师从昆仑先生,乃是昆仑一脉的宗师,比半路出家收徒的鬼刀强了不止百倍。
但若黑面具侍从真的是步陈, 她不可能在交手数次后都看不出他的身份, 除非是他故意藏拙,或者那张奇怪的面具迫使他不得不放弃弥虚和携光, 只能以短剑对敌。
两人脚速极快,没多时便绕着城主府跑了一圈, 看样子他虽不想让宗意追上, 亦不想彻底甩开她, 每每到了难辨东西的拐角处, 还故意慢上半步漏个衣角做提示。二人晨练般地绕了三圈后,他终于换了个方向一头扎进楚怜居住的地方,像清早的晨露啪嗒一声落进河里,再无半点声息。
宗意将刀束在身后,堂而皇之地从正门入内,此时天将亮,微薄的晨光为胡月城笼罩了一层暖洋洋的纱,楚怜坐在石桌旁独自斟酒,一口烈酒入喉,他满意地叹息一声,再一次倒满后将杯子扔给了宗意。宗意接住,又看了看楚怜,楚怜摆出邀请的手势,宗意毫不犹豫地将酒一饮而尽。
如一线火顺喉而下,周身的寒意尽数被驱散,宗意走到石桌旁的空位上坐下,不客气地将酒壶拎过来,给自己又倒了一杯。楚怜饶有兴致地看着宗意,笑声从胸口震荡出来:“驸马不怕本王在酒里下毒吗?”
宗意坦诚道:“怕。”
楚怜奇道:“哦?那还敢喝?”
宗意仰脖再饮一杯,以指腹擦了擦沾染酒液的唇角,笑道:“墨王殿下聪慧无双,当知若我死在此地,流裳公主必会以此为由找楚帝发作,届时墨王恐会有很大的麻烦。现如今夺嫡之争日渐激烈,大苍皇朝人人自危,关键时刻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说呢,墨王殿下?”
“或者说……魔教的少主、大梁皇朝的大祭司……姬荒。”
宗意歪着头看着楚怜,眼里半分温度也没有:“你喜欢哪个称呼?”
楚怜微顿,笑声越来越大,他抬手将面具从脸上抹去,露出那张俊秀到人人惊叹的容颜,“早知瞒不过你,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拆穿了,还以为能多骗你些时日呢。不过,这些称呼哪个我都不喜欢,师父为我点字怀之,我更喜欢你叫我怀之。”
宗意眨了眨眼:“好,姬荒,明人不说暗话,带着黑面具的侍卫就是步陈对不对?把他交给我,无论你在大苍做什么我都不会插手,我说到做到。”
姬荒摇了摇头:“长公主殿下,你不诚实,你答应过楚流裳帮她登上帝位,而我的目标也是帝位,你如何能在帮助她的情况下又不插手我的所作所为?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换个条件,说不定我心情好便放了步陈。”
宗意学他的样子摇头,一副高人的模样:“你错了,我什么都不需要做,皇位肯定会落在楚流裳头上。楚溟是个扶不起的太子,楚铮楚呈不过是楚帝用来平衡群臣的利器,而你纵是有千般策略,哪怕用邪法控制全大苍,也休想让楚帝在圣旨上写上你的名字。”
姬荒没有动怒,漆黑如点珠的眸子在宗意的脸上打量着,像是要搜寻出什么东西,可宗意太过镇定,堪称无懈可击。他初到夙城仅仅是为了拿回宗霓遗落在徐家的画卷,那件东西至关重要,只有他和宗霓才知晓魔教有多么惧怕这个秘密被人知道,但谁也想不到天道自有定数,画卷先一步被同为穿越者的莫飞花捡到,而他也碰巧遇见了宗意。
并没有步陈说得那般处处皆阴谋,他与宗意的相遇真的是意外,现如今看来,也许不止是意外。
姬荒默默地收回眼神,他伸手去摸酒壶,顿时一停,随即晃了晃,空荡荡地没有半点声音,又看向宗意。宗意鼓着脸瞪视他,表情正直无比,好像刚才趁机将酒都喝光的人不是她一般。
姬荒笑了笑,将酒壶一声:“连邪法都知道了,看来在我离开夙城期间,你们也调查了很多事。反正天色还早,不妨同我说说话,是什么时候发现姬荒便是楚怜,楚怜便是圣教人?”
“从你在齐歌城安排算命先生指引我去金乌城开始,”宗意抱着胳膊,她此时仍保持易容,被丑化的脸一抖一抖,但姬荒仍能透过这张面具看见宗意的一颦一笑。他早便猜到以她的聪慧必不能瞒太久,却没想到可以追溯到一切的开始。
“那铁嘴先生给我算了一卦后就收摊走人,可能是被我威胁受到惊吓太过匆忙,连钱袋都没拿就跑了。我跟着他一路走到了一座大宅旁,听见他与宅邸里的人说了说话,那大宅门口有个奇怪的标志,我不认识,但我记下了。”
“后来我顺路南下直奔金乌城,结识步陈后在他的书房里竟然看到了一封印着同样花纹标志的信,原本我未曾怀疑,你们同是在朝为官,有信往来实属正常。但你一不该以同样的手段将步陈和武虔也骗来,二不该出现在夙城,还假扮成靳不平的弟子陪着姚厉去江河通城司大牢里用鬼蜮杀人!”
姬荒惊讶道:“你连这个都猜到了?”
宗意勾唇,诚恳地说:“瞎猜的,但你证实了,谢谢你。”
姬荒:“……”
他才不信宗意是瞎猜的,他改变妆容盯上姚家人的事,她应该都是从姚厉口中得知,即便是后来将奸细埋进佞卫里,也未曾被宗意看见,但她既然问出此事,便说明他是实实在在地漏出了马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宗意看出他的疑惑,她今日前来就是要跟姬荒开诚布公地谈判,也没想着隐瞒:“有一日姚厉派人去寻你,你罕见地没在,我猜测你应该是前往徐家调查画卷之事了。却没想到姚家的人胆大包天,趁你不在的时候看到你桌角压住的地方恰好留了半个河洛星垣的印记。姚厉看似粗犷实则心细,他虽信任你却不得不防着你,便将印记拓了下来保存至今。”
“这一路上追杀我们的佞卫不仅是温庚的人,也是你的人,甚至于晏欢出现在山寨脚下也是你为掩人耳目借机盗取画卷埋的引线。姬荒,画卷到底是谁画的,那个人到底在哪?画卷到底有何意义?你们到底在谋划什么?从大宣到大梁乃至如今的大苍,你在三国的身份都高居人上,我才不信你只是个为了夺大苍皇位便拼尽全力的皇子,以你的势力恐怕连楚帝都不放在眼里吧!”
“啪啪啪——”姬荒不慌不忙地鼓起掌来,剔透的眸子里满是赞许,“你知道吗,有时候知道太多可不是好事,毕竟很多事情既然要‘掩人耳目’,就是为了不被人知晓呢。”
他话音刚落,脖间便横了一把长刀,宗意冷冷地看着他,再不想与他废话,疾声厉色道:“姬荒!魔教做了这么多天怒人怨的事尚不自知,你身为大梁的大祭司和大苍的皇子助纣为虐、滥杀无辜!你明明看见了夙城的百姓被侵扰到永无安宁,金乌城被大苍的铁蹄倾轧,这就是你想要的?你是要天下大乱吗?”
姬荒站起身来,他进一步宗意便退一步,荒沉何等锋锐,一不留神便将他的脖颈割出伤口。但他浑然不觉,伸出手想触摸她的脸,却被宗意敏锐地躲开了。姬荒忽然觉得有些失落,至少在夙城的时候,宗意绝不会用这般厌恶和冷漠的眼神看他。
心里像被小铁锤凿空了一块,呼啸的北风从空洞钻过,心上的缝隙越来越大,直到破碎成一地残渣,他伸手去捞,满掌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