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渡犹豫地看了他一眼,低身捡起信件,手下忽然剧颤,险些拿不住。触目所及确为他娘的字迹,书页的一角还被撕掉了,却并不妨碍阅读。他一目十行,越看越心惊,身体不由地晃了一下,腿下一软撞在门边,捂着胸口几乎喘不上气。
李渡怒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翁无声:“李狐的信里写得很清楚,政和十二年,你娘离开齐歌城前往金乌城,找了我来护卫她。我一路带她行至蓟州,却不知为何被她设计甩开。我找了她半个月,以为她死在尧山了,便独自去金乌城等她。可再见到她的时候,已是六年后。”
“我有事前往李家村,却见她在村里开了客栈。她独自将我迎了进去,并以鬼刀的所在为交换,要我答应她一件事。屠灭李家村实是无奈之举,我念在旧人交情,劝她离开此地,却被她拒绝。不仅如此,她将柳春盛得知鬼刀所在的信息告知我后,要我兑现诺言,亲手杀了她。我以为她疯了,转身便走,谁能料到这疯女人竟以背撞向早已准备好的长刀,在我面前自尽了。”
“你住口!”
李渡冲上前一拳打在翁无声脸上,翁盟主一声不吭地擦了擦嘴角的瘀血,嗤笑道:“觉得我骗你?我骗你有什么好处?”
李渡一字一顿地咬牙道:“不许你这样说,明明是你抛弃了她,害她怀孕坠崖。明明是你为欺瞒林如霜,才将我娘杀人灭口。都怪你,都是你的错,你竟敢……你竟敢在她死后还诋毁她!”
“她怀孕坠崖?”翁无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张老脸如老树开花,笑到捧腹,“小子,你娘为了骗你真是处心积虑。她怀孕?怀的谁的孩子?我自认识李狐以来,便从未碰过她一根指头,纵是以与她有染为名威胁李将军,也都是李狐的主意。李狐天生寒体,习武也仅是为了保命,她更不可能怀孕,这些事连她师兄都未必知晓。欺瞒林如霜更是笑话,林如霜早便知晓李狐的事,何来欺瞒?”
天生寒体……不能生育?
那他是谁的孩子?
李渡:“我……”
翁无声:“你以为你是我和李狐的儿子?笑话,天大的笑话!我今生虽罪孽深重,却只爱林如霜一人,除她以外,我未碰过任何女子。李渡,我也不知道李狐从哪里捡来了你,你大可不必担心要背上杀父之名为母报仇,我跟你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你想进我们翁家,怕是只能白日做梦了!”
宗意的手按在墙上,抓出深深的指印,碾碎的碎石扑簌落下。
李狐应景贤皇后一诺,为带她离开齐歌城,骗得翁无声前来护卫。谁知出城后便遇到意外,她被迫由另一人带离此地,到蓟州汇合。可李狐到了蓟州只见到了独自等候的她,偏偏还被暴雨所淋身染重病,李狐不得已带她前往求医,却被因贪念杀人的何冰用毒茶所杀,而翁无声再没寻到李狐的踪迹。
虽不知李狐为何能中毒活下来,也许这正与她天生寒体有关。而后李狐被李家村的村长所救,并阴差阳错地收养了李渡。
李渡在此刻竟缓缓地松了口气。
他没有丧心病狂的爹,娘也没有被爹抛弃,不管他是不是被李狐捡来的,但是李狐将他养育长大,他只有李狐这一个娘。
翁无声:“我今生所求无非只有荡沧海刀法而已,便是与李狐相识也因她与尉迟恭有几分相熟罢了。小子,你怨我恨我,我不在乎,将与我无关的罪孽压于我身也无所谓,冤有头债有主,你杀我,我不反抗,可如霜和孩子们与此事无关,劳你放他们一条生路吧。”
翁无声此生从未如此低声下气过,便是在最艰难的时刻也总有着一分傲气吊着,梗着脖子不肯放下那把将断不断的长刀。可林如霜来后,翁无声忽觉今生所求不过镜花水月,鬼刀早已淡出江湖,他的金光刀才是现今真正的武林第一刀。纵使他将鬼刀挖掘出来比个高下,百年过后又有谁还能记得当年名动江湖的绝刀。
浮名过眼,波澜不惊,只有那穷困潦倒中的真心相待还在温暖他早已冷硬的心肝。
宗意悄声而来,漠然离去。
李渡看着翁无声,这位身居高位的武林掌舵者在繁华过后心里记得的也不过只有亲人而已。可他娘抛弃一切,十余年如一日地守在李家村,辛苦养育他长大,却在明明可以脱身的情况下不惜自尽而亡,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娘在死的时候,有没有想起他,难道就不能因挂念他而不愿赴死吗?
忽然一声响动将李渡惊醒,翁无声倒在地上,嘴角冒着白沫手脚抽搐,身边只有一壶喝尽的酒。
李渡拿起酒壶闻了闻,是江湖上常见的封喉毒。
翁无声眼神渐渐涣散,叹息声幽幽入耳:“她想让我去死,那我便去,我的命早就是她的了。我挣扎求索数十载,不过想成为真正的第一刀,却没想到手里抓到的只有执迷不悟。我……我拿命还你,请你,放过他们吧。”
金光刀落地,在阴暗的地牢里溅起斑驳的污泥。脏水淌在刀刃上,却再无人将尘埃拭去。
李渡缓缓步出地牢,日照西垂,于天边的一线金色中遍撒余辉。宗意抱着长刀立在大树下,闻声转过头来。
李渡道:“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宗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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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万物以长生,令生民得自由,为万世开太平——是我自己胡乱改的,原句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出自北宋张载,又称“横渠四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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