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当空,仿佛凝固不动,天下如同处在巨大的红炉之中。
五岳的翠绿被热气蒸干,云彩消散;阳侯在海底也因酷热而发愁,波涛干涸。
何时能有一夜秋风刮起,为我扫除这天下的炎热。
这一天他们走的路,全是偏僻崎岖的山间小径,翻山越岭。杨志监督着那十一个军汉,大约走了二十多里路。军汉们想找个柳阴下歇凉,却被杨志拿着藤条赶了过来,喝道:“快走!想歇凉,等会儿再说。” 众军人看看天色,四周没有半点云彩,那酷热简直让人难以忍受。但见:
热气扑面而来,尘土飞扬。万里乾坤就像一个巨大的蒸笼,一轮烈日如同火伞高悬。四野没有云彩,风呼啸着,海面仿佛沸腾起来;千山被烈日灼烧,石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好像要碎裂成灰。空中的鸟雀仿佛性命不保,纷纷逃到树林深处;水底的鱼龙似乎也难以忍受,纷纷钻入泥土之中。这酷热让石虎都喘不过气来,就算是铁人也要汗流浃背。
当时杨志催促着一行人在山中的偏僻道路上前行,眼看着日头到了正午,石头被晒得滚烫,军汉们脚疼得走不动了。众军汉说:“这么热的天,简直要把人晒死。” 杨志呵斥军汉们:“快走!赶到前面的冈子上,再做打算。” 正走着,前面出现了一座土冈子。众人看这冈子,只见:
冈顶上有上万株绿树,冈下根处长着一片黄沙。冈子险峻,形状好似老龙,只听得风雨之声回荡。山边的茅草杂乱地生长着,如同遍地的刀枪;满地的石头,就像沉睡的两行虎豹。别说西川蜀道艰险,要知道这里就是太行山。
当时一行十五人爬上冈子,放下担子,那十四个人都跑到松阴树下躺下了。杨志着急地说:“糟了!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竟然在这里歇凉!起来,快走!” 众军汉说:“就算你把我们剁成七八段,我们也实在走不动了。” 杨志拿起藤条,劈头盖脸地打过去。刚把这个打起来,那个又躺下了,杨志毫无办法。这时,只见两个虞候和老都管气喘吁吁地也爬到冈子上,在松树下坐下喘气。老都管看到杨志打军健,说道:“提辖,天气确实太热了,他们走不动了,就别为难他们了。” 杨志说:“都管,你不了解,这里正是强人经常出没的地方,地名叫黄泥冈。平常太平的时候,大白天都有人出来打劫,更何况现在这种情况,谁敢在这里停脚!” 两个虞候听杨志这么说,便说道:“你都说好几遍了,就会用这话来吓唬人。” 老都管说:“就让他们众人歇一歇,等过了中午再走,怎么样?” 杨志说:“你也糊涂了,这怎么行!从这里下冈子,还有七八里路都没有人烟,什么地方,敢在这里歇凉!” 老都管说:“我先在这里坐一会儿再走,你先去赶着他们众人先走。” 杨志拿着藤条喝道:“谁要是不走,吃我二十棍。” 众军汉一起叫嚷起来。其中一个分辩道:“提辖,我们挑着百十斤的担子,可不像你空手走路。你真的不把我们当人!就算是留守相公亲自来押解,也得让我们说句话。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只知道逞强!” 杨志骂道:“这畜生不把我气死,就只能用打来解决了。” 说着拿起藤条,朝着那人的脸就打过去。老都管大声喝道:“杨提辖,住手,听我说。我在东京太师府里做奶公的时候,门下的官军成千上万,见了我都毕恭毕敬,连声答应。不是我自夸,就你这么个差点丢了性命的军人,相公可怜你,提拔你做个提辖,这官职小得像草芥子一样,你竟然如此逞能。别说我是相公家的都管,就是村里的一个老人,你也该听劝,只顾打他们,这是什么道理!” 杨志说:“都管,你是城里人,在相府里长大,哪里知道这路途上有千难万难。” 老都管说:“四川、两广我都去过,可没见过你这么卖弄的。” 杨志说:“现在可不像太平时候。” 老都管说:“你这话该割舌头,如今天下怎么就不太平了?”
杨志正想再反驳,只见对面松林里有个人影在那里探头探脑地张望。杨志说:“我说什么来着,这不就是歹人来了!” 他扔下藤条,拿起朴刀,冲进松林里,大喝一声:“你这厮好大胆,竟敢偷看我们的货物!” 只见松林里一字排开七辆江州车儿,七个人光着膀子在那里乘凉。其中一个鬓边有一大块朱砂记的人,拿着一条朴刀,朝着杨志走来。七个人齐声喊道:“哎呀!” 都跳了起来。杨志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那七个人反问:“你是什么人?” 杨志又问:“你们莫不是歹人?” 那七个人说:“你倒反过来问我们,我们是做小本生意的,哪里有钱给你。” 杨志说:“你们做小本生意,偏偏我有大本钱。” 那七个人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杨志说:“你们先说说从哪里来的?” 那七个人说:“我们弟兄七人,是濠州人,贩卖枣子去东京,路过这里。听很多人说,这黄泥冈上经常有贼打劫客商。我们一边走一边说:‘我们七个只有些枣子,没什么钱财。’就只顾着过冈子。上了冈子,实在热得受不了,就暂且在这林子里歇一歇,等晚些凉快了再走。刚才听到有人上冈子来,我们怕有歹人,所以让这个兄弟出来看看。” 杨志说:“原来如此,也是普通客人。刚才见你们在窥探,只怕是歹人,所以过来看看。” 那七个人说:“客官拿几个枣子吃吧。” 杨志说:“不用了。” 然后拿起朴刀,回到担子旁边。
老都管说:“既然有贼,我们走吧。” 杨志说:“我还以为是歹人,原来是几个贩枣子的客人。” 老都管说:“就像你刚才说的,他们要是歹人,可就没命了。” 杨志说:“别吵了,只要没事就好。你们先歇着,等凉快些再走。” 众军汉都笑了。杨志也把朴刀插在地上,自己到一边的树下坐下乘凉。没过半碗饭的工夫,只见远远地有一个汉子,挑着一副担桶,唱着歌走上冈子来。他唱道: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
农夫心内如汤煮,楼上王孙把扇摇。”
那汉子一边唱着,一边走上冈子,在松林里放下担桶,坐下来乘凉。众军汉看见了,就问那汉子:“你桶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那汉子回答:“是白酒。” 众军汉问:“挑到哪里去卖?” 那汉子说:“挑到村里去卖。” 众军汉问:“多少钱一桶?” 那汉子说:“五贯足钱。” 众军汉商量道:“我们又热又渴,不如买些来吃,也能解解暑气。” 他们正在凑钱,杨志看见了,喝道:“你们又想干什么?” 众军汉说:“买碗酒喝。” 杨志掉转朴刀杆就打,骂道:“你们不听我的话,胡乱买酒吃,胆子不小!” 众军汉说:“你没事又来捣乱。我们自己凑钱买酒吃,关你什么事,还打人。” 杨志说:“你们这些蠢家伙懂什么!就知道贪吃,根本不了解路途上的艰险。多少好汉,都被蒙汗药麻翻了。” 那挑酒的汉子看着杨志冷笑道:“你这客官真不懂事,幸好我没卖给你吃,还说出这种没道理的话。”
众人正在松树边吵吵嚷嚷、争论不休,这时,对面松林里那伙贩卖枣子的客人,都提着朴刀走了出来,问道:“你们在吵什么?” 挑酒的汉子说:“我挑着这酒去冈子那边的村里卖,天太热了,就在这儿歇凉。他们众人想买些吃,我又没卖给他们。这个客官非说我酒里有什么蒙汗药。你们说可笑不可笑?居然说出这种话!” 那七个客人说:“我们还以为有歹人出来,原来是这么回事。说一声也没关系,我们倒想买一碗尝尝。既然他们起了疑心,那就先卖一桶给我们吃。” 挑酒的汉子说:“不卖,不卖!” 这七个客人说:“你这汉子怎么这么不懂事,我们又没说你什么。你反正要把这酒挑到村里去卖,卖给我们也是一样收钱,卖给我们一些又有何妨。看你也不像是白白施舍茶汤的人,就当是救我们解解渴吧。” 挑酒的汉子这才说:“卖一桶给你们倒也没什么,只是他们刚才说得那么难听。而且我这儿也没有碗瓢给你们舀着吃。” 那七个人说:“你这汉子太较真了,说一声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自己有椰瓢。” 只见两个客人走到车子前,取出两个椰瓢,另一个客人捧出一大捧枣子。七个人站在酒桶边,打开桶盖,轮流舀着酒喝,还就着枣子吃。不一会儿,一桶酒就被喝光了。七个客人问:“还没问你这酒多少钱呢?” 那汉子说:“我向来不说价,五贯足钱一桶,十贯一担。” 七个客人说:“五贯就依你五贯,只多饶我们一瓢喝。” 那汉子说:“不行,这是定好的价钱。” 一个客人把钱递给他,另一个客人便去揭开桶盖,舀了一瓢酒,拿起来就喝。那汉子去抢,这个客人端着半瓢酒,朝着松林里就跑。那汉子追过去,这时,这边一个客人从松林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瓢,就到桶里舀了一瓢酒。那汉子看见了,冲过来劈手夺过瓢,往桶里一倒,盖上桶盖,把瓢往地上一扔,嘴里说道:“你这客人怎么这么没规矩!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还这么胡搅蛮缠。”
对面的众军汉见了,心里直痒痒,都想吃酒。其中一个看着老都管说:“老爷爷,您跟他说说。那卖枣子的客人买了他一桶吃了,我们也随便买这桶吃,润润喉咙也好。实在是热得口渴难耐,没办法,这冈子上又没地方讨水喝。老爷您行行好!” 老都管听众军这么说,自己也想喝点,就走到杨志跟前说:“那贩枣子的客人已经买了他一桶酒吃了,就剩下这一桶,让他们随便买了解解暑气吧。这冈子上确实没地方讨水喝。” 杨志心里琢磨:“我在远处看着,那些人都买他的酒吃了,那桶里也当面看着被吃了半瓢,想来这酒应该没问题。打了他们半天,就暂且让他们买碗吃吧。” 杨志说:“既然老都管这么说了,就让他们买了吃了赶紧起身。” 众军汉听了这话,凑了五贯足钱来买酒吃。那卖酒的汉子说:“不卖了,不卖了!” 还说:“这酒里有蒙汗药。” 众军汉陪着笑脸说:“大哥,何必这么说话呢。” 那汉子说:“不卖了,别纠缠!” 这时,贩枣子的客人劝道:“你这汉子,他说得不对,你也太较真了,连累我们也被你说了几句。这和他们众人没关系,就随便卖给他们一些吧。” 那汉子说:“我没事干嘛要惹别人起疑心。” 贩枣子的客人把卖酒的汉子推到一边,直接把这桶酒提给众军汉吃。军汉们打开桶盖,没东西舀酒,便小心翼翼地向客人借椰瓢用一用。众客人说:“再送你们几个枣子下酒。” 众军汉道谢说:“这怎么好意思。” 客人说:“不用谢,大家都是出门在外的客人,百八十个枣子不算什么。” 众军汉谢过之后,先舀了两瓢,让老都管喝一瓢,杨提辖喝一瓢。杨志哪里肯喝。老都管先喝了一瓢,两个虞候各喝了一瓢。众军汉一拥而上,那桶酒很快就被喝光了。杨志见众人喝了没事,自己本来不想喝,一来天气实在太热,二来口渴得难以忍受,便拿起酒来,只喝了一半,又分了几个枣子吃。卖酒的汉子说:“这桶酒被那客人多饶了两瓢喝,少了些酒,我就饶你们众人半贯钱吧。” 众军汉把钱还给他。那汉子收了钱,挑着空桶,依旧唱着山歌,从冈子上下去了。
只见那七个贩枣子的客人,站在松树旁边,指着这十五个人说:“倒下,倒下!” 只见这十五个人,头重脚轻,一个个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那七个客人从松树林里推出七辆江州车儿,把车子上的枣子都扔在地上,将那十一担金珠宝贝,全都装到了车子里,喊了一声:“打扰了!” 便一直朝着黄泥冈下推了下去。杨志嘴里只是叫苦,身体软绵绵的,挣扎着也起不来。十五个人眼睁睁地看着那七个人把金宝都装上车拉走了,却起不了身,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来。
我且问你:这七个人到底是谁?不是别人,原来正是晁盖、吴用、公孙胜、刘唐、阮氏三兄弟这七个。刚才那个挑酒的汉子,就是白日鼠白胜。他们又是怎么下的药呢?原来,挑上冈子的时候,两桶都是好酒。七个人先吃了一桶,刘唐揭开桶盖,又舀了半瓢吃,故意让他们看着,就是要让他们放心。之后,吴用去松林里取出药来,抖在瓢里,装作是赶来饶他们酒喝,用瓢去舀的时候,药已经搅在了酒里,假装舀了半瓢吃,白胜劈手夺过瓢,把药倾在了桶里。这就是他们的计策。整个计谋都是吴用出的。这就叫做 “智取生辰纲”。
原来杨志喝的酒少,所以醒得快,挣扎着爬了起来,却还是脚步不稳。看看那十四个人,个个口角流涎,都动弹不了。这正应了那句俗语:“就算你像鬼一样奸猾,还是喝了洗脚水。” 杨志又气又闷,心想:“如果你们把生辰纲拿走了,我怎么回去见梁中书!这领状也没法交了!” 一怒之下,把领状扯破了。“如今我弄得有家不能回,有国不能投,能逃到哪里去?还不如就在这冈子上寻个死路算了!” 他撩起衣服,迈开大步,就要往黄泥冈下跳。正所谓:虽然还没享受荣华富贵,却先遭了大祸。真好似:落花被三月的雨打落,杨柳被九月的霜摧残。究竟杨志在黄泥冈上寻死,性命会怎样,且听下回分解。